沒有金融市場的社會里，不只是人被工具化地使用，而且離我們個人幸福最近的婚姻、家庭等關系，也要被利用。我們現(xiàn)代人追求愛情，追求愛情作為婚姻和家庭的基礎，但可能不會認識到這是風險交易、利益交換越來越被金融市場和其它市場承擔和勝任以后的結果。在金融市場發(fā)達之前，婚姻的首要基礎是利益、是規(guī)避風險的需要，而不是愛情。

前面說到，災荒風險發(fā)生時，農(nóng)業(yè)社會的普通人會被迫賣妻女、賣地求生存。當然，災荒所代表的風險對人們的生存沖擊大，但畢竟是低頻率的事件，不一定每年發(fā)生。平時，農(nóng)業(yè)社會更經(jīng)常面對的會是一般歉收，收成有但不足。這種一般性風險又怎么應對呢？

農(nóng)業(yè)社會里，歉收風險的地區(qū)性差異很強。像我湖南老家茶陵縣，丘陵小山把一個個村莊隔離起來，不同村莊可能就相隔幾公里，但是，就因為是否靠山、是否靠水、是否泥土沙質太強、是否靠近雨帶等等環(huán)境地理因素，財富和收入可能就相差很大。我母親9歲時，她父母家太窮，就以童養(yǎng)媳身份嫁到我父親家。我父親村離她家6公里左右，她聽說我父親村比她老家富有，嫁去之后，才發(fā)現(xiàn)未必比她娘家好，算是吃了信息不對稱的虧！

我母親的選擇和我們觀察到的很多新娘的選擇，基本上得到了許多研究的支持，而且在眾多農(nóng)業(yè)社會都一樣。耶魯大學同事Rosenzweig　教授多年對印度、馬來西亞等國農(nóng)村的研究發(fā)現(xiàn)，印度父母喜歡把女兒外嫁很遠，平均嫁出去的距離是30多公里。我們可能一般都認為“人往高處走”，嫁人要嫁更富有的，遷居要遷往收入更高的城市。但是，Rosenzweig　教授發(fā)現(xiàn)，1981年印度人口普查時，因為尋求高收入而從農(nóng)村遷居城市的人只占總人口的2.2%，而村與村之間遷居的人卻占總人口的30%，其中80%是婦女外嫁所致！馬來西亞的情況也類似，遷居主要是因為婚姻發(fā)生，而且70%左右的婚姻遷居都是在收入水平基本相當?shù)拇迓渲g，不明顯追求“高富帥”。

那么，為什么這些父母喜歡把女兒嫁很遠，而且不一定是嫁到更富有的家庭或更富有的城市呢？Rosensweig教授認為，農(nóng)業(yè)收成風險具有很強的空間性或地區(qū)性：這個地方遭災害沖擊，另一個地方不一定遭遇同樣災害；甲村遭遇決堤，乙村不一定同時也遭遇決堤；甲村和丙村可能同時遭遇旱災，但輕重可能大為不同，等等。他發(fā)現(xiàn)：兩個村相差的距離越遠，那么，兩地收成的相關系數(shù)就越低。所以，對于農(nóng)民來說，他們最好是能夠在不同地方的村民之間進行跨期收入互助互換，讓甲村受沖擊時乙村人會給予補償，乙村遭遇風險沖擊時甲村人會補償，由此提升各村各戶的總體福利。

問題是靠什么讓甲村、乙村相信這樣的互助互換交易安排，而不用擔心對方會違約、賴賬？如果金融市場已經(jīng)發(fā)達到位，保險公司、金融機構則可以提供中介服務，給予信用增強的支持，幫助各村之間進行風險配置、跨期收入互助交易。在沒有金融市場和相配的信用體系的情況下，農(nóng)業(yè)社會就必須找其它安排以強化跨地區(qū)的人際信任，而姻緣、姻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最為古老的強化跨期信任的基石。

也就是說，自從人類不同社會幾千年以前逐步發(fā)展出婚姻制度以來，姻緣是僅次于血緣的第二牢固的信任基礎。所以，不太奇怪，印度父母利用女兒婚姻來建立跨期信任關系，并通過把女兒外嫁的盡可能地遠，以此來最大化分散收入風險的效果。

Rosenzweig教授的研究證實了：越是有女兒外嫁很遠的印度家庭，特別是有多個女兒外嫁多處遠方村莊的家庭，在歉收年份受到的沖擊就越小，他們的食物消費對收入風險的敏感度就越低（每多一個外嫁遠方的女兒，收入波動對家庭食物消費的影響就少15%！）。對于農(nóng)作物收成風險很高或者很窮的農(nóng)村來說，有女兒外嫁很遠就尤其重要，因為在沒有金融市場的傳統(tǒng)農(nóng)村，女兒的婚姻幾乎成了唯一能用上的跨地區(qū)分攤風險的工具。

由于兒子不能外嫁，所以，通過兒子婚姻選擇遠方交易對手，不是也可以達到實現(xiàn)異地分散收入風險的效果嗎？是有這種可能，但效果要差一些，主要是岳父母家對女婿家的幫助一般要少于女婿家對岳父家的，在婆家有女兒惦記著娘家，但在娘家沒有人惦記著女婿家。從這個意義上，在沒有金融的傳統(tǒng)社會里，兒子可以提升家里食物收入，但不能幫助家里跨地區(qū)分散多少收入風險，而女兒的婚嫁卻可以幫助降低家庭的收入風險沖擊。多子多富，多女則多福。

子女的婚姻可以幫助降低家庭的生存風險，這是好處。但是，這種好處是以誰的利益為代價呢？為了提升家庭抵御風險的能力，要把女兒通過包辦婚姻外嫁到遙遠村莊里的陌生人。在沒有金融市場的社會里，愛情顯然是不可及的奢侈，為了生存就只能接受“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”。只有等金融市場把風險交易的功能從婚姻、從家庭關系中剝離出去之后，婚姻的避險功能負擔才會被減輕，愛情在婚姻中的權重才能提升，直到金融市場完全解決好個人的風險交易和利益交換需要之前，愛情還不會是婚姻的全部基礎。金融就是這樣改變我們的生活的。